狐貍打獵人金近（1915—1989）原名金知溫。浙江上虞人。著有童話集《紅鬼臉殼》，童話詩集《冬天的玫瑰》，散文小說集《他們的童年》，評論集《童話創作及其他》等。

　　有的小朋友看了這個童話的題目，一定要問：“狐貍(fox)怎么能打獵人(knife)呢？你瞎扯！”

　　我說，這個童話里的狐貍，真的能打獵人。不過，狐貍的這枝獵槍是怎么得來的，那就要聽了故事才會曉暢。好，依然先讓我來講故事吧。

　　在一個山區里，有一座大山，叫頂天山。山腳下有個小村子，村里的人家都是靠打獵過生活的。有一日，不知道是誰，在一塊平滑的巖石上畫了一只狐貍。

　　第一個人看到了，就說：“哈！這上面畫的根本不像狐貍，倒像一只狼(wolf)。”

　　這句話一傳兩傳，傳到另外一個人的嘴里，就變成這樣說了：“有人說，頂天山上有一只狐貍，一會兒變狼了。”

　　別人聽了都問：“是真的嗎？”

　　“是真的，好多人都會在這樣說。”

　　狐貍變狼的這句話，一傳兩傳，又變成這樣說了：“有人說，頂天山上有一只狐貍，一會兒變狼了。嘴里另有兩顆挺長挺長的大牙，吃石頭都行。”

　　這話一傳兩傳，很快又變成這樣了：“有人說，頂天山上有一只狐貍，一會兒變狼了。有兩顆大牙，額頭上另有三只眼睛。不管你在多遠的地方，他一眼就能見到你。”

　　這話一傳兩傳，馬上又變成這樣了：“有人說，頂天山上有一只狐貍，一會兒變狼了。有兩顆大牙，有三只眼睛，頭頂上另有四只耳朵。不管你在多遠的地方，只要你輕輕說一句話，他都能聽清楚。”

　　這話一傳兩傳，馬上又變成這樣了：“有人說，頂天山上有一只狐貍，一會兒變狼了。有兩顆大牙，有三只眼睛，有四只耳朵，另有五條腿。不管你跑得多遠，他很快就能攆上你。”

　　大家都說，這是一只多么陰險、多么可怕的狼啊。

　　頂天山上有一只最狡詐的狐貍，聽到這個相傳，高興得不得了。他馬上跑去跟一只老狼商量。

　　“老狼老狼，你借我一張狼皮，就是你祖宗的那張皮子借我披一下，好嗎？”

　　老狼問：“你披了狼皮去干什么呀？”

　　狐貍把嘴巴湊到老狼的耳朵邊，輕輕地說：“我就要做那樣一只狼，嘴里有兩顆大牙，額頭上有三只眼睛，頭頂上有四只耳朵，另有五條腿。我這樣再也不怕獵人啦，說不定獵人還怕我哩。”

　　老狼聽了高興得直咬牙，他說：“那干脆讓我來扮吧，就不用什么狼皮啦，我身上就是狼皮。”

　　狐貍說：“這可不好，依然讓我來扮符合。”

　　要講狡詐，狐貍比狼要狡詐得多。狐貍不光是能把死的說成活的，還能裝模作樣地騙人，老狼就做不到。好吧，老狼把祖宗留下來的一張狼皮借給了狐貍，不過講好一個條件，得到好吃的東西，要分給老狼一份的。

　　狐貍開始打扮了，老狼就幫他忙。狐貍真會想辦法，他用兩枝細竹管套在兩顆牙齒上，這就是挺長挺長的大牙。額頭上畫了一只眼睛，一看有三只眼睛了。頭頂上插了兩片株樹葉子，像是真的有四只耳朵啦。可是還差一樣，那第五條腿呢？老狼怎么也想不出辦法。狐貍到底是最會想鬼格式的家伙，他想出來了。他把自己的長尾巴拖在地上，不是像一條腿嗎？

　　這只狡詐的狐貍，一會兒像是真的變成大家相傳的那只狼了。他大模大樣地守候在山路上。

　　那些相傳像長了翅膀，很快就飛遍了整個山區，一向飛到山上的獨家村。那里住著一戶人家，家里原先有兩個人，都是靠打獵過生活的。爸爸是個好獵手，年輕的兒子就跟著爸爸學打獵，生活過得還好。之后爸爸生病死了，只剩下兒子一個人，他好吃懶做，事先沒有向爸爸好勤學本領，只會背著獵槍裝裝樣子，就算不上是個獵手。他聽到有這么一只可怕的狼，嚇得腿發軟了，頭也發昏了，越想越畏懼，嚇得不敢上山去打獵啦。

　　可是獵人不打獵，靠什么過生活呢？

　　冬天，刮過一陣嘩嘩叫的西北風，接著就下大雪啦。雪花像碎棉絮那樣從天空上飄下來，飄下來，蓋住了山谷、峰頂，到處都是白茫茫的雪。這正是打獵的好時光。這個獵人想上山又不敢上山。他想，要是真的碰上這樣可怕的一只狼，那要怎么辦呢？再想想，頂天山這么大，這么高，上山的路有好多條，不一定會碰上吧。他就帶了干糧背起獵槍，出門去打獵了。他遴選了一條最大的山路，他想，狼總是躲在巷子上的，要是真的碰上了，在大路上逃起來也方便些。

　　他一步一步走上山，還沒有到半山腰，就遠遠地聽到一種叫聲：一忽兒像狐貍叫，一忽兒又像狼叫。他全身的汗毛一會兒都豎起來了，腿也有點顫抖了，腳步也跨得慢了。他猜想這就是狐貍變的狼，要不，怎么會一會兒是狐貍叫，一會兒是狼叫呢？可是四面瞧瞧不見個影子。他想到這狼有三只眼睛，難道真的看到他啦？再聽聽，又沒有聲音了。他壯起膽子依然上山，突然之間又聽到剛才那種叫聲。他往四面瞧瞧，根本沒有一只狼。他想到這狼有四只耳朵，難道真的聽到他的腳步聲啦？他想退回家去，瞧瞧四周圍都是閃著銀光的白雪，根本沒有一只狼，就壯起膽子再上山。

　　山路越走越陡，越走越窄了。他走得身上熱烘烘的，想找個地方歇一歇。抬頭往前面一望，啊！一只狼！他知道真的碰上這只最可怕的狼了，連再看一眼都不敢，趕緊轉過身來想逃。偏偏他的兩條腿只會突突地顫抖，拔不起來了，像給釘子牢牢地釘在地上一樣。他趕快撲倒在山路上爬著逃，可是手也抖得厲害，不聽他的使喚。這段山路又陡又滑，他的手攀了個空，就骨碌骨碌往山下滾，一向滾到半山腰，給一棵松樹的枝丫鉤住了。他翻身爬起來，抬頭望望，已經滾了很長一段路，可是那只最可怕的狼還站在山路上，那樣子真可怕，什么兩顆大牙、三只眼睛。四只耳朵，另有五條腿，他相信自己都看得一覽無余啦。他想把獵槍背好，逃得快些，可是一摸背上，獵槍丟啦，那一定是滾下山來的時候丟掉的。獵槍就是獵人的命，一個獵人沒有獵槍怎么行呢？可是他現在要的不是獵槍，是怎么能逃得快。他渾身顫抖，沒法跑，只好依然撲倒在地上往前爬，爬著爬著，好輕易爬到自己家門口，就倒在床上，嚇得動也不敢動了。

　　狐貍和老狼看到獵人逃跑的樣子，笑得嘴都合不攏了。他們還撿到一枝獵槍。這枝獵槍，已往他們一見就畏懼的，現在可不怕了。他們碰碰槍口，摸摸槍托子，不知道這獵槍是怎么開的。正在摸來摸去的時候，老狼不知道怎么碰了一下，只聽到“乓”的一響，一顆子彈從槍筒里飛了出去。這子彈穿過樹林(wood)子，在山谷里收回一陣清脆響亮的回聲，就變得無影無蹤了。老狼以為槍里另有子彈，再使勁地拍啊搖啊，槍里什么都沒有了。狐貍和老狼心里都很懊惱，要是留著這顆子彈打黃麂野兔(hare)多好，就是打一只山雀也是好的。他們捧著這枝空獵槍直發呆。狐貍的企圖總是最多的，他對老狼說：“有了這枝空獵槍也挺好，我們可以嚇唬黃麂野兔，就是碰上老虎(tiger)豹子(leopard)，也甭畏懼，該是他們怕我們啦。”他們就扛著這枝空獵槍，在山上跑來跑去地顯威風。

　　這個年輕的獵人回到家里以后，吃也不想吃，睡也不想睡，整天坐不定，立不安，窗外一片樹葉子涮地掉在地上，他聽到了也要嚇一跳。他疑心自己早就死了，因為那只狼實在太可怕啦，哪肯放過他。說不定他早給那只狼吃掉了，現在留下的可能是個靈魂。有人說，人死了，靈魂還會說話走路的。他也知道這是迷信，但總是弄不曉暢。他不放心，就去找遠村的一個老獵人。

　　那老獵人是這個山區里最有經歷的獵手。他看到這個年輕的獵人慌鎮靜張地跑來，臉色蒼白，眼睛直瞪瞪地沒有一點精神，就問：“你怎么了？看你嚇得像個什么樣子。”

　　年輕的獵人低聲低氣地說：“老伯伯，你見到那只最可怕的狼沒有？”

　　老獵人摸摸自己的后腦勺，有點不曉暢。他問：“什么‘最可怕的狼’？”

　　“就是大家都說的那只最可怕的狼。”

　　老獵人笑笑，說：“那是大家一傳兩傳，才編出這么個怪東西來。你可別信他們。”

　　這個獵人急了，他搶著說：“啊呀，一點也不假，真有這么一只最可怕的狼。我親眼見到啦。他真的有兩顆大牙、三只眼睛、四只耳朵。五條腿，我都看得清清楚楚，一點都沒有錯。”

　　老獵人捏緊拳頭，做了個打的姿勢說：“那你就開槍打死他！”

　　“我沒有開槍。”

　　“為什么？”

　　“我的獵槍丟啦。你要知道，那只狼簡直怕得嚇人，嚇得我腿都邁不開啦，只好撲倒在地上爬。之后不知道怎么的，我的獵槍就丟啦。我什么也不想要啦，飯也不想吃，覺也不想睡，像做噩夢一樣的畏懼。現在我就想來問問你，請你通知我，有人說，人死了有靈魂，還會動，那末我現在是不是還在世？說不定我已經死啦，是不是跟你說話的是我的靈魂？你瞧瞧，到底我是在世，依然已經死掉了？”

　　老獵人本來很嚴厲地聽著，聽完這個年輕的獵人的話，他倒哈哈大笑起來。接著又很正經地說：“一個獵人丟了自己的槍，嚇得像你這個樣子，在世也好，死了也好，反正都一樣！我看哪，你依然別再去想那只‘最可怕的狼’吧，那是人家瞎編出來的，誰都沒有見到過。”

　　“可我早就見到啦。”

　　“不是的，你一定看錯啦。你怕什么，快去把你那獵槍找返來吧。”

　　這個獵人還想說些什么話，只是嘴唇動了動，沒有說。他皺緊眉梢苦著臉，就慢吞吞地跨著步子回家去了。

　　狐貍打聽到這個獵人畏懼得不得了，膽子更大了。他和老狼扛著一枝空獵槍，在山上跑了一圈，黃麂野兔跑得快，本來就不輕易抓到，要是槍里有子彈，乓的一下，不管黃麂野兔跑得有多快多遠，自然會送到他們嘴里來的。可是空獵槍到底不頂事，要是真的碰上老虎豹子，他們本來心里就很畏懼，萬一老虎豹子猛撲過來，那才死得冤枉哩。他們越想越覺得不是個辦法，決定再去找年輕的獵人要子彈。

　　這一回，狐貍扮成為那只最可怕的狼，扛著一枝空獵槍，大搖大擺地跑到年輕的獵人家里來了。

　　咚咚咚！狐貍敲了三下門。

　　年輕的獵人問：“誰呀？”

　　狐貍笑瞇瞇地說：“我就是山上的那只最厲害的狼，你忘啦？”

　　年輕的獵人一聽到那只最可怕的狼找上門來了，嚇得渾身直顫抖。他嘣地一下倒在床上，趕緊抓起被子蒙住腦袋，連呼吸都不敢響出聲音來。

　　狐貍跑到窗口邊往里一望，哈哈笑著說：“你怕什么呀？只要你給我子彈，我就不吃掉你。”

　　獵人鉆在被子里抖得可厲害啦。你要是在旁邊，就能聽到他的牙齒、他的身上的骨頭，都抖得格格格地響。他要說話都很困難，好半天才說出來：“你——你千萬別，別，別吃掉我。你要，要什么，我就給，給你什么。”

　　狐貍站在窗外邊說：“那你快把子彈拿給我吧。”

　　這個獵人依然不敢露出頭來瞧一瞧，他只是悶在被子里說：“你自，自己拿吧，子彈都放，放在袋子里。”

　　“那末袋子呢？”

　　“袋子放在箱，箱子里。”

　　“箱子呢？”

　　“箱子放在床，床后邊。”

　　“可是我進不來呀。”

　　“你只要把門，門往上一提，就能打，打開來。”

　　狐貍真的進屋去了。他從年輕的獵人的箱子里，拿到了沉甸甸的一袋子彈，他高興極啦。這一回有槍有子彈，就是見了老虎的爸爸，也甭逃命啦。他背起子彈袋，瞧了一下年輕的獵人，嚯！這獵人還在格格地顫抖哩。他暗暗可笑，就捂著嘴，急趕忙忙跑出來了。

　　跑到門外面，狐貍看見屋旁另有個雞窩，里面有一只母雞(hen)正蹲在那里下蛋。狐貍順手抓起，提著就走。母雞呱呱地掙扎著，年輕的獵人都聽到的。獵人很心愛自己的母雞，可是來的是一只最可怕的狼呀！他想，難道為了小小一只母雞，就白白送掉自己的命嗎？只要他自己的命能保住，就是再抓走一百只母雞，他也心甘情愿的。

　　狐貍就背著滿滿一袋子彈，又提著一只母雞，得意洋洋地上山去了。

　　狐貍和老狼從獵人那里拿到了子彈，真是高興得發了狂，他們蹦呀跳呀，簡直要開慶祝大會了。可是高興了一陣子，馬上又不高興了，原來他們不知道子彈該怎么裝進槍里去。往槍口里塞吧，不行，往槍肚子里塞吧，也不行，往槍托子里塞吧，根本不行。他們想來想去，想不出一個辦法。老狼沉不住氣了，他對狐貍說：“我肚子餓得慌，實在等不及啦。干脆，我跟你一同去，把那個獵人吃了吧。”

　　狐貍想，要是吃掉年輕的獵人，對他沒有利益。他合計了一下說：“這樣吧，這回你扛著槍下山去，把那個獵人抓來，就說‘我們的大王要你去辦一件事。’你只要狠些，他就會跟你來的。我在半路上等著，他一見到我的打扮，就會嚇得趴在地上爬。我要他干什么，他就會干什么。要是他不肯幫我們裝子彈，你再吃掉他也來得及啊。”

　　老狼想想這話也對，他扛起槍，真的去抓年輕的獵人了。

　　老狼先敲了三下門：咚咚咚！

　　年輕的獵人收回顫抖的聲音，在屋里問：“誰呀？”

　　老狼裝得粗聲粗氣地說：“快出來！我們那個有兩顆大牙、三只眼睛、四只耳朵，另有五條腿的大王要你去。”

　　年輕的獵人一聽到是這只最可怕的狼要他去，又倒在床上格格地直哆嗦了。他趕快抓起被子蒙住腦袋，這一回嚇得話都說不出，只會啊啊地直嚷。老狼把門一提，進屋去了。他惡狠狠地抓起床上的獵人，要獵人自己跟著他上山去。獵人睜眼一瞧，啊呀！這只狼都有這么可怕，還敢見那大王嗎？他啪地跪在地上，求老狼饒命。老狼根本不理，一把抓住獵人的肩膀，拖著就走。

　　年輕的獵人嚇得臉色鐵青，額頭上和鼻子上冒出豌豆大的汗珠，連站都站不住，只聽到他的上下牙齒抖得格格地直響。可是他說什么都沒有效，只得被老狼押著上山去。走到半路上，他抬頭一望，啊！不得了！那個大王又站在前面了。他兩腿一軟，就倒了下去。這時候，突然之間聽到“乓”的一響，那老狼倒在地上了。年輕的獵人心里還清楚，他想：“這一定是大王開的槍，把我打死啦。”接著又是“乓”的一響，那個大王也倒在地上了。可是年輕的獵人早就昏已往了，他什么也不知道啦。

　　從一棵參天大樹前面鉆出一個老獵人來。他握著還在冒煙的獵槍，向那個自稱“大王”的“最可怕的狼”跑去。他提起一條“狼”腿來抖了一下，只見那張老狼皮、細竹管、櫟樹葉子這些東西，都唏哩嘩啦地掉下來了。他仰著臉哈哈大笑。可是那年輕的獵人呢，還一動也不動地躺在地上。他是不是還在世？是不是已經嚇死了？那就不知道啦。其實老獵人早就說過，一個獵人丟了獵槍，在野獸面前只會顫抖，那末就算是在世也跟死掉的一樣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