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所認識的老鼠十六歲那年，在初秋的一個月圓之夜，我與一只小老鼠(mouse)偶然相遇，從此再都沒有忘掉它那雙亮閃閃的眼睛。

　　那年我剛從山村來省城上大學，住在一間學生宿舍里。我的床在靠窗的位置，床頭放著我的小書桌，很方便。我們的宿舍樓前是一塊空曠的運動場。我們沒有裝窗簾，晚上月光和星光都會灑在我的床前和桌上。

　　那天晚上月光很亮，半夜間我被太過明亮的月光“吵”醒了。我睜大眼睛躺在床上發了一會兒愣，然后翻了個身——在我的書桌上，有一團柔軟的灰色。那是一只小老鼠，它蹲伏在那兒，用亮晶晶的眼睛看著我。我也看著它。在明亮的月光里，我們相互看了大約一秒鐘。它從窗口爬出去，我側轉頭持續睡覺(sleep)，但這一秒的對視從此定格下來，一向留存在我的影象里。之后我寫童話的時候，每當寫到小老鼠，這個月光下的影子就會跳出來。于是，它成為了《紅鞋子》中那只有些孤獨、粗野的小老鼠，成為《小老鼠的魔法書》中那只幸運的小老鼠。

　　老鼠進到一家人的房子里，絕不是為了扮演可愛的童話精靈，大多是為了偷米、偷花生，咬木頭磨牙。當然，如果它到我家里，有時候也難免會嘗嘗書的滋味。一只老鼠在你家米桶里拉點屎，在衣柜里咬破一件衣服，將廚房的櫥柜門咬去一角，都屬于正常現象。但跑進我家的那只老鼠干出的一系列事兒，卻可以稱得上瘋狂了。

　　最初我在三樓房間的地板上發現了咬碎的木頭，在衣柜里發現了玄色的老鼠屎和被咬爛的衣服，心想這只老鼠真傻，一樓是廚房，有米，有面，有花生，有黃豆，垃圾桶里另有食物殘渣，它為什么不去呢?家里每間房的門都是打開的，這只老鼠很輕易就能跑到廚房里去，但它卻鐵了心似的要呆在三樓。衣柜里的老鼠屎打掃干凈了，衣柜門也特意關閉了，可是過不了幾天柜子里又有老鼠屎出現，冷不丁又有一件衣服上出現了一個破洞。

　　既然這只老鼠執意要留在三樓，我們都沒有辦法。為了消滅它，只好找來粘鼠板，在四處布下陷阱。

　　自從三樓放置了粘鼠板，老鼠就不在三樓運動了。幾天后，住在一樓的阿姨通知我們，這只老鼠到二樓來了，晚上在客廳和書房里走來走去，動靜大極了，簡直像人在走動。

　　聽了阿姨的話，我也留了心。果然，晚上，我在三樓也能聽到二樓客廳里的動靜，真的像是有人在走動。能弄出這么大動靜的老鼠，一定是只大老鼠。

　　于是，我們將粘鼠板移至二樓，但老鼠始終沒有被粘住。既然粘不到它，就開個方便之門，讓它在夜間逃離家門，它能保全了性命，我們也落得清凈。于是，我們總是故意把通往陽臺的門打開，方便它夜間逃走。但它卻一門心思在我家耗上了，遲遲不肯離開，家里被損壞的東西也越來越多了。

　　二樓客房的床單被啃得千瘡百孔。

　　一天晚上，我先生晚歸，襪子脫下來后順手放在二樓衛生間的門口。第二天早晨，門口只有一只襪子，另一只襪子怎么也找不到。

　　直到有一日阿姨進行大掃除，搬開客廳的沙發，才發現那只襪子在沙發前面。沙發上另有一個菜碗大小的洞——當然是被老鼠啃出來的!

　　從此以后，這只老鼠更加肆無忌憚了。

　　白天，我在書房里看書，它就在我頭上的空調管道里散步。通風口就在書桌的正上方，我嫌疑它就在我的頭頂上窺探，時候擔憂著它會一個不小心從通風口掉出來，掉在我的脖子上。如果然是那樣，我想它大概會不失時機地啃我一口——它已經啃過木頭、書籍、沙發、衣服和床罩了，說不定什么都想試試味道呢。

　　它一向呆在房子里不走，是不是想把人趕走，獨占了這房子呢?

　　晚上，它在一樓、二樓、三樓隨處溜達，有一次還和我不期而遇。它在我的眼皮底下從容不迫地經過過道，鉆進客廳的沙發底下。我隨即把大家都叫過來，關閉門窗，還將兩只狗從院子里喚出去，想齊心協力捉拿它。我們翻遍了整個客廳，卻沒有找到它。

　　第二天早晨，三樓房間里蓋在鋼琴上的墨綠色天鵝(swan)絨罩子又被啃去了一大片!

　　我們四處放上粘鼠板、捕鼠夾，角落里還放上毒老鼠的藥。因為怕傷著人和狗，粘鼠板和捕鼠夾每日早晨收起來，晚上臨睡前放置，毒老鼠的藥也小心放置，怕被狗誤吃。就這樣跟這只老鼠周旋了大半年，才終于將它捉拿歸案。

　　將它抓住的時候我正好出差在外，是我先生打電話通知我的。他說，這是他所見過的最大的老鼠，差不多有斤把重。它是被粘鼠板粘住的，被粘住以后還拖著粘鼠板跑，看見人時呲出尖牙企圖咬人。它最終的下場當然是悲慘的。

　　我現在還常會想到這只老鼠，它有大半年時間逃離房子，但它偏不逃。它是不是把這兒完全當成為自己的地盤呢?

　　元宵節我們回鄉下看望父母，返城時帶了兩只雞。這兩只雞就暫時養在菜園旁的雞籠子里。每日早晚我都會抓兩把米給雞喂食。我把米撒在地上，將雞放出籠子。當雞開始啄食的時候，許多麻雀(sparrow)和白頭翁會從天空中飛下來，一只麻灰色的老鼠也會從菜園旁堆積的干草堆中鉆出來，和兩只雞一路分享米粒。因為春寒料峭，四周沒有什么吃食，植物對于食物的誘惑極難抗拒，完全不顧危險。幸虧我也友善地對待它們，從沒想過要侵犯于它們。

　　菜園旁堆積的干草堆是初冬打理草坪時留下來的，預備來年作為新種子的掩蓋物，幫助它們發芽。冬天老鼠在這兒做窩，當然是個聰明的選擇。這只老鼠個頭很大，每次從草堆下面爬出來分享這頓豐盛大餐的時候都不慌不忙、大搖大擺，頗有點大將風姿。我希望它帶著別的老鼠一路來。可它總是獨來獨往，一副了無懸念的瀟灑模樣。我想，它大概是個快樂的單身漢，獨自住在干草下面溫暖舒服的家里。

　　陽春三月，菜園翻耕，種子下地，園子旁的那堆干草成為種子的掩蓋物。那只瀟灑的大老鼠失了舊家，應該找到了新家吧。